为何画一个临刑犯人的脸?——《白痴》书评
“画脸?”
“单画一张脸?”
“这题材相当奇怪,那将成为一幅什么样的画呢?”
在《白痴》的主人公梅诗金公爵兴奋地提出画一个临刑犯人的脸,画铡刀落下的前一分钟里犯人的脸,画他即将躺在那块板前的脸时,将军的女儿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读者心里的嘀咕,为何梅诗金公爵在拜访将军时,两度提起犯人的处刑,为何他那么执着地讨论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处刑与死亡的脸?如果把梅诗金的提议理解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个人刑场遭遇的投射,继而把“处刑”和“死亡”的问题看作是整部作品中无关紧要的部分,那我们将与这部作品擦肩而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的不是自己临刑的画面,也不是亲眼见证的另一个人临刑的画面,他描述的是“处刑”和“死亡”本身,尽管“死刑”一词也已遭到了俄国书报检察机关的处决。
梅诗金告诉将军的女儿,这幅画描写的是“临死前的一分钟”,这一分钟是犯人处在断头台上的全部时间。将军的女儿作为一位从来没有画成过任何作品的画家,她需要想象,她既要去想象一种连续的死亡,例如说处刑的时间是七天后的早晨,那么犯人就需要在这七天里完成关于死亡的每一个流程,第一天填写公文,第二天寄送公文,第三天等待回复,第四天……死亡是在七天内逐步完成的。与此同时,她也要去想象一种被中断的死亡,例如处刑的时间原定是七天后的早晨,但是突然被通知处刑的时间提前了,犯人被突如其来的指令带出牢房,穿过街道,随机来到断头台上,临死前的一分钟开始倒计时,这是用来死亡的全部时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描述中,犯人对处刑和死亡的恐惧并不完全来自于处刑开始前的时间,当犯人确定自己的死亡并且确知自己的死亡时间时,死亡就成了牢狱生活中的惯常对象。此时的犯人并不畏惧死亡,死亡只是一件按部就班的差事。牢狱中,无人可幸免。
当处刑的时刻突然到来,犯人在断头台看着台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景象时,梅诗金说,犯人不得不忍受这样一个念头:“瞧这成千上万的人,他么一个也不会被处决,而我却要被处决”。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开始哭了起来。是的,断头台上的犯人面对的是无可避免的灾难,也更是无人可以代替的灾难。台上人山人海,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我”去死,就像替“我”去参加宴会,替“我”去拜访朋友。替代的权能性,在“我”的死亡面前不享有丝毫的豁免。犯人无法奢求刑罚和死亡被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死亡不是作为事物而来临的,而是作为事件。它赤裸裸地给出自身,却从来不问给出了什么。面对死亡的给出,犯人就像是在领受荣誉一样,无可避免,无处可逃。
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处刑也并不会让犯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梅诗金说,犯人有三次知道:第一次知道是当他面对刽子手和刽子手身上生锈的扣子时,“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那么一个点,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也不会昏倒,一切都围绕着它,围绕着那个点运行、打转”,哪怕是将他的头已经放在了断头台的架子上,他的脑海中依然充满了那些毫不相干的念头,尽管那些念头在不断撞击他的脑袋,试图脱离掌控;第二次知道是当他听到上方铁器滑动的刺溜一声时——他“明明知道”,他知道铁器将如何滑落并锋利地切掉他的头颅,也许在铁器接触脖颈的那一刻,他还能够感觉到铁器的冰冷,他知道这一切将如何无可避免地发生;第三次知道要先于前两次知道,在他经历前两次知道之前,他就会经历第三次知道,那就是在他即将踏上断头台的最后一级台阶,而神父将十字架放到他的嘴唇边时,那时他在心里就“全知道”了,不仅知道此刻的全部场景,而且知道即将到来的那两次知道。死亡无可避免,无人可以替代。当死神轻飘飘地经过时,台下的众人将兴尽而归,刽子手将收拾残局。没有任何人会意识到,这里,就在一分钟前,一个人被铡刀杀死。
“就这么一幅画”,这是梅诗金的总结。不要画处刑结束的画面,不要画最终的一分钟还没开始的画面,他希望将军的女儿画出犯人在经历第三次知道时的脸,画出他刚刚踏上断头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时的脸。这张脸表达了什么吗?这张脸象征着什么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读者的问题吗?对于脸的隐喻意义和象征意义的寻找是否是作者交给读者的一个无法拒绝的任务呢?如果说不是的话,这种寻找不就注定是一场徒劳吗?或者说,这是否是梅诗金给我们的告诫呢?当将军女儿无数次问他“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张脸”时,梅诗金的回答都是,“请画这张脸,就这么一幅画”。这幅画不是某种伟大哲学思想或破天荒的历史运动的载体,它不表达什么,不象征什么,不隐喻什么,它只是在画布上显现着。处刑和死亡同样如此,当犯人面对“临死前的最后一分钟”时,死亡同样不表达什么,不象征什么,不隐喻什么,它只是向着作为犯人的“我”而来,将“我”的身体与“头”在断头台上拆解开来。
当我们开始读或读完《白痴》时,我们也许想知道:梅诗金象征着什么?
象征着耶稣吗?这位“魔术般”的天才的一生表达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画”梅诗金,就像画一个临刑犯人的脸,画他用来死亡的最后一分钟里的他的脸。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犯人的脸不是面具,不是人格的挂件,他就是犯人本身,或者说,那张脸就是死亡本身。